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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“味经书房”食茶

2023-08-15 16:46:25 来源:中国社会报


【资料图】

每次还乡,我必得去找陈宏生先生食茶。

潮汕人爱喝工夫茶,面前摆一只冲罐三只小盅,围坐在一起轮流啜饮,一时火红汤沸,茶稠色重,入口后则苦尽甘来。

算起来,陈宏生先生是我的父辈,他跟我父母亲都是同学。宏生叔个子高,背微驼,走路很快,眼里有光,其言谈举止,既博学知服,又慎静尚宽,是一派老辈文人的风貌,他谦称“阿老”,乡里人却十分敬重他,不仅因为他父亲是潮汕名医,而自己又承接父业成了救死扶伤的医师,更因为他是个有风骨、有才情更有真性情的文化人。而在我眼里,他身上还有一些神秘的东西,更像是一位埋名深山的高人。小时候我有点怕他,总觉得他神情肃然,给人不易亲近之感,长大后才明白,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他因家庭成分受到波及,中断了学业,下放到更偏远的农村,年纪轻轻就要经受人生现实的折磨,但我并不觉得他被驯服了,而是让他想得更深,感受得更细,也看得更透。像他这种淡泊的风骨,能屈能伸的品性,孤寂或者贫穷并不能难倒他,只有在自己或别人的尊严受到践踏时才变得不可容忍,这是他的一条底线。所以他为人处世,看似谦恭谨慎,实则心中藏着傲岸。在各种交往中,他似乎十分在意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性,对于出身卑微的人,他热情周到,倾囊相助,对于强势压人者,还有那些得意小人,则做冷眼旁观状,绝不和稀泥。

我父亲有两位朋友,一位是陈宏生,一位是卢继定,皆为写文章的好手。在我念小学时,只要看到报纸上有发表继定伯的小说,父亲就会把它带回来给我学习,但真正对我有影响的却是宏生叔,他的代表作《牛墟人物赋》让我读后倒抽一口凉气,我的天哪,这里边的人物不都是些“厝边头尾(邻居)”吗?一个个活蹦乱跳,像面对面呵出热气跟你打着招呼。小说还是要写自己最熟悉的,我于是动了心思,一口气写下三个短篇,放在一起取名《潮人三叹》。小说在《潮声》杂志发表后反响不错,可能是风格较为接近,竟有师友误以为“厚圃”是陈宏生的笔名。在《牛墟人物赋》获得了“伟南文学奖”的最高奖后,宏生叔决定趁热打铁,写四十个短篇,将他所熟悉的乡人一一请进他的小说里,形成一个塑造潮汕人物群像的系列。可惜由于眼疾,后来只完成了一半。他改为写小品文,每篇不过千言,却呈现出他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观察、思考、批判和坚持。大概是经历了浮沉荣辱,又到了一定的年纪,他对名利已别无所求,因此更能笃定、清醒地看待周边的事物,正所谓“爱之深恨之切”,既提出了深刻的批评,又寄托了遥深的寓意。宏生叔善用药石,或许在这里用上“针砭时弊”更加恰当!他将这一系列的小品文取名《味经闲话》。“味经”二字,源自于他家祖屋的书斋名,也不知道跟清代的味经学派有没有关系。总之,我喜欢这两个字,甚至自作主张地认为,他那藏书甚富的住所就应该叫“味经书房”。

早在很久以前,我就撺掇宏生叔出书,好让更多的读者来共享这些美妙的文字和精深的思想,他总是谦虚地推脱,挑不出几篇像样的。好像是到了前年,才勉强自印了薄薄两册,一册叫《盛世小民》,是小说集;另一册叫《味经闲话》,是随笔集。印数都很少,像派请帖那样亲手送给身边的一些朋友。

可以说是文学,拉近了我与宏生叔的距离,而两个人性情与兴趣的投合,更深化了这种忘年交的情谊。有一段时期,我回乡比较频繁,常去叨扰他,喝他家最好的乌龙茶,吃他夫人细心准备的小食,用井水洗过的瓜果……

那是一幢重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水洗石建筑,西式风格,气势雄伟,鹤立于众多低矮的中式民居中间,彩瓷地板砖、墙砖、巨大的窗户以及其他装饰物,点缀着这幢包括了天井、花园在内的双层楼房,再加上老式吊灯、红木桌椅、镜子、书橱、字画、根雕、瓶花等家具摆设,既显古朴典雅,又无处不弥漫着浓郁的异国情调。我只要跨进这座大宅的门,一种清新、雅洁的气息便扑面而来,神经顿然松弛下来。坐在浮动着淡淡花香的会客厅里,由于楼层高窗户大,室内光线明亮,心情更加舒畅,再喝着宏生叔冲泡的茶汤,瞬间忘却了缠身的俗务与烦恼,那真是极好的享受。我已记不起我俩第一次长谈的时间了,初时肯定会有些局促,但很快就能感受到他的随和与诚恳,有时甚至直率得很有意思,屋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我那没规没矩的笑声。要是有我太太在场,宏生叔和金英姨两口子就会将潮汕话转化为普通话,竟也说得十分流利。得知我太太爱喝咖啡,宏生叔马上拿出他从国外带回来的正宗蓝山咖啡,为她冲上一杯,其细心周全,让人如沐春风。

我们一开始是聊读书,聊文学创作,慢慢地就将话题转向更加广阔的社会和更有温度的现实,年轻时我难免有些自大,情不自禁地去批评这个鄙薄那个,宏生叔总是笑眯眯的、带着宽容的表情耐心地听着,适时给予我善意的提醒,这种毫无掩饰的坦诚,还有亲密无间的态度着实令人感动……奈何时光飞逝,每次见面最终都不得不于匆促中收场,改用近代诗僧释敬安的诗句:闲谈不知天已暮,忽惊身在明月中。

还有好几回,我与当地作家们的聚会也安排在宏生叔的家中,通常是谈上大半天,再一顿大吃。找饭馆,订房订座,都劳他费心,最后他还悄悄地买了单。有一次他干脆设家宴招待我们,好几天前,两口子就作了周密的安排,那些菜肴看似家常,实则味鲜料足,加之用心烹饪,让人胃口大开,而酒水也准备多种,任由大家取用,其间觥筹交错,其乐融融,我当时就在想,倘若有一天,潮汕文学或者我们中的某些人能够走出去,“味经书房”主人的贡献应当狠狠记上一笔!

怎么说呢?一个人已经啜饮过时代酿造的苦酒,那么再寡淡的滋味,对他来说也是甘的甚至甜的,更何况宏生叔胸襟开阔,又能够紧跟时代的步伐,吸纳来自海内外的时尚风气。宏生叔热爱旅行,已经把自己想去的国家或地区都走了一遍,真正地做到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。他的公子在城里发展,而他却依然守着这座旧了的大宅和四季繁盛的花花草草,我想他是出于对乡里的熟悉和热爱,也出于拥有那种求静以致远、超然于物外的良好心态。他平时读书、创作、会友、远足、收藏、品茶、观花,为可爱的孙子孙女拍照,偶尔发发朋友圈,一步不落地更新他的精神生活,他总说身体这副老机器这有问题那有问题,可我却觉得他的精神头越来越足,正进入人生的佳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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